在乡下孩子眼里,“爸爸”是城里人的称谓,“爹”才符合我们的乡土气质,书面上提到时则称“父亲”。30多年了,我和父亲从未坐下来好好聊过。我上大学前,他很关心北京军海癫痫医院的是我的考试成绩,我对他深耕细作的那些土地,则毫无兴趣。
他不到8岁那年,因胃病卧床多年的爷爷去世。对农村家庭来说,这是巨大的灾难,尤其对一个三代单传的家庭,生存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——种很差的地、分很差的粮、受很多的气。
奶奶不堪重负,曾在1964年除夕的前一天跳入汉江,试图了结一切,所幸被路过的邻村村民救起。她度过年关,余生一直延续到了2002年,先后把6个女儿和小儿子拉扯成人、成家,所以我才有机会从侧面了解她儿子曾经的生活。
冬天的晚上,我们祖孙喜欢围在火盆边,与其说是闲聊,不如说是老人在向孙子孙女痛陈屈辱的家史。激愤处,她会用火钳敲打盆里静静燃烧的树疙瘩,火星伴着青烟直冲房梁。年幼的我们此刻则往往眼中带泪,一大半是因为烟太呛,一小半是因为悲愤或感伤。
不过,记忆中,父亲至今对过往的苦难闭口不提,一直以快乐的形象示人。扛着锄头或扁担去田地里干活时,他嘴里欢快地哼着小曲,遇到熟络的人会开些玩笑。
30岁之前,他对整个人生和家庭的规划,也都是以土地为基础的。1984年,邻居进城谋生,父亲用2000块钱买下了右手边的三四间房子和宅基地,两年后扒掉房子,请来邻村的人盖新房。盖至一半,父亲觉得难看且不安全,推倒,请另一个村的人重新盖。如此往复,等房子落成时,他所有的积蓄也花光了。这期间,他还置换下左手邻居三四间房子的宅基地。
30岁的父亲指着左右对我们兄弟俩说,“你们弟兄俩长大了,跟老子一样,一人三间搭一厦(本地方言里指用作厨房的偏房)”。
对父亲规划蓝图中的两套房子,踏进小学校门不久的我俩既没概念也没兴趣。但这丝毫没阻止他在我们面前的语重心长。
抓过我们的语文或思想品德课本,他经常跟我们念叨的是书里提到的匡衡、车胤,这俩人一个凿壁偷光一个囊萤夜读,还有孙康,就是在雪地借雪光读书的那人。对自己更狠的男人还有苏秦和孙敬,锥刺股头悬梁的两个古人。
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这五位先人通过父亲的嘴,形影不离地陪伴了我们整个中小学的求学历程,如今想来,心里的阴影面积仍忍不住陡升。
生活中,父亲确实喜欢跟很努力很勤奋的人在一起。村里当时的*一位中专生是我堂哥,*一位高中生是一个远房表哥,父亲跟他们交流很多。父亲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初中毕业,那时上高中不靠成绩,靠人民公社推荐。村里几个被推荐上高中的堂叔或堂哥,他看不上,“水平还不如我这个初中生”。
跟周围其他的父辈不同,初中生父亲几乎没打骂过我们,但对我们的学习一直盯得很紧。上一年级那天,同班同学的家长给他们买的都是铅笔和削笔刀,父亲则给我买的是钢笔和一瓶蓝墨水。蓝墨水沾水容易褪色,这瓶用完后,换成了我至今记忆犹新的“英雄”牌黑色碳素墨水。由于钢笔字用橡皮擦不掉,间接养成了我做作业写作文必须先想好再下笔的习惯。
除了讨厌过于刻苦的五位古人,我小时候还讨厌一个过于刻板的古人——颜真卿。好不容易把钢笔用顺溜,父亲有天回家时兴高采烈,手里拿着一本颜真卿书法字帖,腋下夹着一沓供销社包散装白糖红糖用的包装纸。灰里泛着蓝的纸是用稻草造的,稻草痕迹清晰可见,“北京军海医院几级白纸太贵了,练毛笔字用这个纸就行”,然后从包里掏出两支毛笔和一瓶墨汁,拧开瓶盖,一股臭味扑面而来。
这种北京癫痫病哪个医院好一笔一划的日子一直过到把那沓纸画完,很后毛笔字的基本功依旧未练成。后来想,父亲逼我们练字并非是为了读书人琴棋书画里的“书”字,更可能是因为经历过上世纪的大饥荒,饥饿感一直令他恐惧。那时,流行在村里的墙壁上或山上的石板上刷具有时代特色的标语,父亲觉得把字写好,也能谋得一碗饭吃,跟素质教育无关。
他当时绝不会想到,后来人们写字已经很少用笔了,就像他不会想到他辛苦耕耘的一分一厘土地,也同样越来越没用了。
1992年市场经济定调。30多岁的父亲跟随潮流,再次用尽手里的积蓄,买回一条运沙船,把重心从土地上转移开,但经营1年多后以失败告终。
同期破产的,还有他作为父亲的形象。进入县城上高中后,我有次把父亲在乡下开的玩笑用在了城里的同学身上,结果被周围同学同声指责不妥当。那一刻,我忽然意识到,以后的世界只能自己独行了,我生存的环境已经超出了父亲的人生经验,他已经给不了任何指导了。
不过,在分文理科时,父亲用一种犹疑不决的口气跟我说,“听人家说读理科可以上的大学多,以后门路多”。我尊重了他的建议,在我的人生选择上,这也是很后一次。
我开始上学时,父亲刚刚30岁;妹妹大学毕业时,父亲整整50岁。他把人生很美好的岁月都奉献给了我们三个孩子。“老子供了三个孩子,老大上研究生、老二上完中专又当兵、老三上大学,差不多前后脚,没欠下一分钱的账。”有时候被人嘲笑没出息时,他常常这样回击。
为了给我们挣学费和生活费,正值壮年的父亲不得不开始做小生北京军海是正规医院吗意,渐渐放弃曾很能给他安全感的土地。有一次在城郊,往卡车上装木材进城卖时,他一度被粗大的白杨树压得吐血。这事他只告诉了城里的小姑,小姑回娘家时在火盆边告诉了我们,叮嘱侄儿侄女要好好学习,争取不回老家种地。
后来,我们兄妹三人确实通过各自的努力进了城。闲不住的父亲也住进了城里,给人打工管库房。下班回家后,他依然会惦记乡下那些土地,只是在孩子面前,他再也不提30年前攒下的宅基地。他知道,那里如今已草木丛生,一片荒芜之中再也找不到他那欣欣向荣的青春。